青岛的宜居、宜心,不仅由于这座城市的景,而更因了这座城市的人。不难设想,假如某座城市的市民全都蝇营狗苟叽叽歪歪鬼鬼祟祟,哪怕景再优美,久而久之,也必定让人兴味索然。
林少华/文
青岛老城区
记得村上好像说过,一个人,确保几样之于自己的东西是很重要的。如几本书,几首音乐。这同别人以至社会主流的评价无关,乃是和自己有特殊关联性的存在。它们始终温暖着自己的人生,为自己这颗茫茫宇宙中的微粒子提供持续运行的养料和动力。
于我,以书而言,那大约是山东作家吴伯箫的《北极星》、冯德英的《苦菜花》,以及《三国演义》、《说岳全传》……
那么就城市来说呢?情况有些复杂。无需说,我的人生旅程已经走完了大半。曾经晨曦微露,曾经朝霞四溅,曾经日上中天。而今,已经夕阳西下,正以不可抗力滑向西方的远山或大海。在这样的旅程中,若不算海外,我主要居住过三座城市。长春居先,七年;广州继之,17年;青岛殿后,20年。青年,中年,中老年。具体居住点均为校园,吉林大学,暨南大学,中国海洋大学。哪里的校园都大同小异,不说也罢。纯粹就所居城市给我的归属感——之于我的城市来说,首选应是哪一座呢?
青岛浮山湾
长春?我生于吉林省九台县,乃长春的市属县,现为长春的一个区,所以也可说我是长春人。不过作为事实,我在任何场合任何文本中都未曾这么说过。说到底,长春七年,苦读七载,除了书,除了校园里的教室宿舍食堂图书馆,长春市没有什么与我有关。广州十七年,别的且不说,同外语无异的广州方言就硬生生在我和那座城市之间修了一道隔离墙。记忆中,好像再没有比广州人更热爱本埠方言的了,就算正和自己花前月下谈恋爱,而一旦有广州人闪出,也立马撇开普通话和讲普通话的自己。非我说谎,这事就曾发生在我身上,尽管次数不多。
于是我离开了广州,1999年北上青岛。
青岛最先吸引我和始终吸引我的是什么呢?喜鹊!十五年前我就写过《青岛的喜鹊》:
虽然它的叫声算不得婉转,但形象绝对可爱:体态丰满匀称,毛色黑白分明。升空时长尾巴潇洒地一甩,落地行走时两脚就像弹钢琴,极有抑扬顿挫的韵律美。而往杏树花、樱花、槐树花之间或合欢树上一落,更是风情万种相映生辉。满怀欣喜、一缕乡愁都随之定格在那一瞬间了。我实在想不出人世间还有比这更撩人情思的美妙镜头。
你说,百听不解的广州方言和看得心喜的喜鹊之间,你选哪一个?我以为,一座城市也和一本书、一支歌差不多,须有激起自己心底深切共颤的元素才能属于自己,才能成为之于自己的什么。不错,青岛是世所公认的宜居城市。一般说来,宜居条件大多指的是气候、环保、建筑、交通等等。而对于我,较之这种意义上的宜居,我更想强调的是宜心——适宜作为心的居所。比如上面说的喜鹊,既能让人看得见乡愁,又能给乡愁以慰籍,堪称乡愁的隐喻——让我不由得想起关东平原上的故乡,想起故乡的老屋,想起老屋里的亲人。于是我的心得以安顿,得以安宁。说绝对些,即使喜鹊出现在讲广州方言的广州,我也可能毫不犹豫地爱上那里。
乡愁也可能和审美有关。必须说,青岛与我的审美情趣也不谋而合。是的,青岛有烟波浩渺浮光耀金的大海,有金碧辉煌美轮美奂的大厦,有绿树成荫花团锦簇的大街。它们当然美,吸引人的审美眼光。不过相比之下,让我倾心的,更是青岛的清幽、洗炼、萧疏、空灵,以至孤独、寂寥、落寞之美。
小鱼山附近景色
我在小鱼山下住过一年。福山支路28号一号楼201。院门两根水泥柱仍嵌有“山东大学教职员宿舍”字样。窗口正对着小鱼山,对着山坡的树。乔木灌木,满眼满坡。或横逸斜出,铺铺展展,或一树高挑,娉娉婷婷。参差多态,一派生机。晨间,山风送爽,鸟鸣啁啾;傍晚,半天彩霞,一缕夕晖。入夜,每每让我想起梁实秋《雅舍》:“地势较高,得月较先。看山头吐月,红盘乍涌,一霎间,清光四射,天空皎洁……”楼前院落较大,水仙、萱草、百合、蔷薇、月季、秋菊,从早春开到晚秋。尤为让我惊喜的,是那楼门旁边那棵歪脖子枇杷树,居然冬天开花,花朵密密匝匝重重叠叠,倘有雪花沸沸扬扬飘飘洒洒,上下交辉,一时难分彼此,甚是赏心悦目。不知此季何季今夕何夕。
周围小巷纵横,或坡路蜿蜒,或石阶相连。漫步其间,或残照当楼,或月挂疏桐,或“无数杨花过无影”,或“乱红飞过秋千去”,抑或“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步移景换,而人影寥寥,阒无声息,恍若另世。无限幽情,无尽遐思,无穷诗意,无名乡愁……宜居,宜心。宜心之居。可惜由于偶然而伤感的缘由,仅在此间住了一年便匆匆撤离。
自不待言,青岛的宜居、宜心,不仅由于这座城市的景,而更因了这座城市的人。不难设想,假如某座城市的市民全都蝇营狗苟叽叽歪歪鬼鬼祟祟,哪怕景再优美,久而久之,也必定让人兴味索然。人,人中君子,是一座城市的精神标高。仅就我有限接触的作家群体来说,尤凤伟、杨志军、李洁、刘海军,他们无不具有强烈的人文情怀、担当意识和历史责任感,堪称真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他们执著的声音和凛然的身姿,使得青岛不至于沦为庸常的小市民城市。
从个人受惠角度而言,如刊发第一篇散文拙作的《青岛晚报》的陈为朋、刘涛,宣称“即使赔钱也要出”而给我出散文集的青岛出版社的胡维华,同是青岛出版社的孟鸣飞那句“我们和林老师还讲什么经济效益”至今言犹在耳。还有,我任教的中国海洋大学的前任校长吴德星和现任校长于志刚也足以让我心存感激。吴校长在我六十岁理应退休之年下令延聘五年,五年后于校长又另聘我为“通识教育讲座教授”,并在学校图书馆设立“林少华书房”。
最后我还想赞赏一位极普通的青岛本土女性。她姓匡,匡国玮。退休前是工厂预算统计员,退休后白天来我家帮忙料理家务。十五年了。人好得不得了,好得近乎童话。不说别的,家中任何地方都不用上锁,任何“隐秘”之事都可相托。志虑之纯正,心地之善良,感情之真诚,纵使近亲也无人可比。前不久偶尔得知,这位女性时常看的书有两本,一本是我的散文集《乡愁与良知》……
作者简介
林少华,文学翻译家,学者,作家,中国海洋大学教授。著有《落花之美》《乡愁与良知》《雨夜灯》《异乡人》《小孤独》等散文集。译有 《挪威的森林》《海边的卡夫卡》《奇鸟行状录》《刺杀骑士团长》等村上春树系列作品,以及《心》《罗生门》《金阁寺》《伊豆舞女》《雪国》等日本名家之作凡八十余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