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米83的身高，体重接近190公斤，站在人群中的刘磊磊总是最夺人眼球的那一个。然而，在他人生的前半段，他极少体会过当主角的感觉。16岁进入国家队，长达16年，铮铮铁骨的青岛汉子刘磊磊陪着一个又一个女柔道队员训练，被她们一次又一次暴摔，然后见证她们一步又一步走上领奖台。奥运会冠军、世锦赛冠军、世界大学生运动会冠军，还有不计其数的全国冠军——这些荣誉都与他有关，又都与他无关。
16年陪练生涯，每天训练8小时，累积被摔284余万次……2017年11月，曾发下宏愿“不拿冠军誓不还”的刘磊磊，带着一身伤病从国家队退役。2018年初，刘磊磊登上了央视《欢乐中国人》节目，他的事迹让全社会真正开始关注陪练这个特殊的群体。今年6月份，以刘磊磊为人物原型的电影《磊磊是冠军》即将开机。
曾发愿“不拿冠军誓不还”
如果早知道自己的运动生涯就是给一批又一批女运动员当“沙包”，刘磊磊一定不会在1998年的某一天站上那个破垫子。“那年即墨市体校成立了柔道队，有一天，教练在操场上放了个破垫子，给了我们几套只有上半身的破道服，我随手拿过一件就穿上了。”当天的场景，刘磊磊至今都记忆犹新。“一个师姐走过来，我们才比划了没两下，我就被扔到垫子外面了，旁边的队友哄堂大笑。”尽管之后刘磊磊也把师姐放倒了，两人算是打成了平手，但这次经历似乎预示了，他接下来的运动生涯都将重复着“被女人摔在地上”的这一幕。
2000年，奥运会亚军、青岛籍柔道名将李淑芳在青岛成立了黑妹柔道学校，刘磊磊是第一批学生。在那里，他拥有了属于自己的道服，并且在一次青岛市比赛中拿了第三名。“其实当时参赛的总共就三个人，另外两个都是老手。只要我再练一阵子，肯定能打败他们。拿了青岛市冠军，再拿省冠军、全国冠军……”刘磊磊当时对自己的运动生涯充满期待，然而，命运没有给他继续参加比赛的机会。
2001年，时任国家女子柔道队教练、山东省女子柔道队和青岛市女子柔道队总教练徐殿平来到学校，选中了憨厚老实的刘磊磊。“我要去北京了，我进国家队了，简直跟做梦一样！”去北京之前，刘磊磊全家特意请即墨市体校的教练吃了顿饭。席间他发下宏愿，“不拿冠军就不回来了！”
稀里糊涂当上女队陪练
从青岛开往北京的火车上，刘磊磊和一同入选的三个男孩、四个女孩畅想着国家队的生活。可当大家来到国家队宿舍后，原本滚烫的心就凉了半截，“那简直就是个工棚啊！”刘磊磊感慨道。而且，随着前来报到的人越来越多，刘磊磊心里开始犯嘀咕，为什么女队员这么多，男队员两只手就能数得过来？
正式训练从第二天开始，宽敞无比的训练馆中间摆着柔道垫子，墙上挂着国旗和奥运五环。还没等刘磊磊把整个新环境都熟悉完，后来成为奥运会冠军的佟文就给了他一个“下马威”。佟文把刘磊磊叫到面前，冲他鞠了一躬，受宠若惊的刘磊磊赶紧回礼。没想到，佟文一上来就给300多斤的刘磊磊来了个干净利落的大背卷。“这一下都给我摔岔气了，眼泪直接就下来了。”一头雾水的刘磊磊对于国家队老队员给的这个“见面礼”感到困惑不已，“好歹我也是从青岛选拔上来的，难道连个女人都打不过？看来我必须更努力地训练，赶紧追上国家队的水平了！”
此时的刘磊磊根本不清楚，自己被选到北京来的真实目的。接下来的整整六个月，他非常认真地按照教练的要求练习技术，尽管教练永远只跟女队员讲解要领，而很少理他们这些男孩子。当然在某些场合，教练对他还是很热情的，比如场馆来了新器械需要找人搬时，女队员需要按摩而队医忙不过来时。每次在被要求为队友们服务时，刘磊磊都甘之如饴，这或许就是为什么，徐殿平当初如此看重他憨厚老实的性格。
对陪练身份从羞耻变骄傲
回青岛休假然后再次返回北京时，刘磊磊发现之前同行的一个男孩子不见了。“才练了半年就放弃了，太可惜了！”不明就里的他感慨着。这次国家队的训练目的非常明确，备战世界大学生运动会。这下子，刘磊磊几乎很难有空档可以自己练技术，因为教练总是要求他陪不同的女队员训练。“其实当时已经逐渐意识到了，自己并不是真正的运动员，也没机会出去参加比赛。”那段时间，刘磊磊开始出现了叛逆情绪，常常用腿疼、腰疼、体力不支等借口逃避训练。
每天训练8小时，内容是被变着花样地摔500多次，刘磊磊回到宿舍后甚至都不敢回忆今天自己都练了些什么。转折发生在2002年，青岛籍名将刘霞在世界大学生运动会上获得了冠军，刘磊磊和教练一起去机场接她。“刘霞从机场走出来后，搂着我的脖子说：‘这个冠军也有你的功劳，下一个目标是2004年奥运会，咱俩一起加油！’她的话让我突然意识到，原来这就是陪练这个角色存在的意义和价值。”从那以后，刘磊磊不再为自己是个陪练而感到抬不起头来，“被别人需要也是一种成功，这辈子都上不了赛场也没关系，我要帮助更多队员在赛场上拿冠军。”
“摔得不错，漂亮，再来！”这是刘磊磊在训练场上最常说的话。当陪练16年来，刘磊磊从来不在训练场上喊疼，只是偶尔被摔得特别疼时，会忍不住“啊”一下。“我一喊疼，她们就不敢对我下狠手了。训练场上不下狠手，比赛场上怎么能拿冠军？”不仅如此，刘磊磊还想方设法帮运动员把自己摔得更惨，“我摔倒的次数越多，中国队拿冠军的机会就更大。”
16年不敢让家人看自己训练
当陪练的前七年，刘磊磊对家人从来都只报喜不报忧。每当给父母打电话时，他总是挑一些跟训练无关的事情说，诸如食堂伙食特别棒，自己终于开始在国家队领工资了。有一年春节前，刘磊磊的父母提出想去北京陪儿子过年，被刘磊磊以国家队正在封闭集训、管理特别严格为理由拒绝了，“虽然我非常想念他们，可如果让他们知道我在北京每天都被别人摔，他们肯定承受不了。”
2008年，杨秀丽、佟文在北京奥运会上双双摘金，刘磊磊作为她们的陪练被评为国家级突出贡献个人。带着这个好消息，刘磊磊向父母道出了自己一直在给中国女子柔道队当陪练的事实。“他们听了以后非常失望。其实我在北京这么多年，家人一直盼着能在电视上看到我参加比赛、赢得冠军。最后发现我只是个没有上场机会的陪练，他们觉得干这个活没什么出息。”无力辩解的刘磊磊，从那以后再也没跟父母提过当陪练的事，而他的父母也再没说过想去北京看他之类的话，一家人在所谓人生价值这件事上产生了不可调和的分歧。
2017年11月，刘磊磊决定退役，理由是他发觉自己的体能已经大不如前，无法帮助女队员们更好地提升成绩了。“做出退役决定的那一刹那，心中有种解脱了的感觉，但更多的是不舍。”16年陪练生涯，刘磊磊陪出了奥运会冠军、世锦赛冠军、世界大学生运动会冠军，还有不计其数的全国冠军。脚踝、肩周、腰间盘、背部、腿骨、膝盖、韧带，在他的身上共有七处大伤，小伤已经很难数得清了，“我尽力了，也是时候该‘交棒’了。”
央视10分钟表演令人动容
对比刘磊磊当陪练这些年的付出，他得到的实在太少了。“前五年是没有工资的，2005年转正后每月工资是500多元，退役时的工资是3000多元。”由于运动生涯个人成绩方面几乎是一片空白，刘磊磊退役后无法直接被安置工作，而不高的学历、特殊的体型都给他自己找工作时造成了很大障碍。无奈之下，刘磊磊只能回即墨老家，在父母开的小超市里帮忙。“我妈有时候会唠叨，你在北京打拼了这么多年，怎么到头来连份工作都没有呢？”面对父母的失望和埋怨，刘磊磊要么低着头装作没听见，要么回一句“都过去了，自己问心无愧就够了”。
2018年初，央视《欢乐中国人》节目组找到了刘磊磊，希望他能参加节目录制。起初他还以为这是一档搞笑的娱乐节目，想也没想就拒绝了对方。后来节目组通过刘磊磊的教练和队友做他的思想工作，终于把他请到了北京。节目播出当天，刘磊磊找借口出了门，其实他只是不想在家跟父母一起看节目，因为他知道上面有自己被女队员撂倒在地的镜头。晚上回家后，刘磊磊看见父母的眼圈通红，自己的眼泪一下子就控制不住了。刘磊磊的父亲竖起大拇指说：“儿子，我为你骄傲！”这是他第一次在工作上被父母肯定。也正是那一晚，刘磊磊第一次把自己在北京的经历详细地讲给父母听。
“在同一个地方摔倒两次的是败将，在同一个地方摔倒284万次的是英雄。”这是《欢乐中国人》节目中对刘磊磊的点评。10多分钟的节目里，刘磊磊第一次以主角的身份出现在镜头前，无论是现场还是后来观看了节目的观众，大家无不为这位“幕后英雄”的感人事迹而动容。节目微信公号的文章标题是《这个男人被摔了284万次……16年默默无闻，他的伟大值得全中国人知道！》，刘磊磊转发了这篇文章到微信朋友圈。他说，“这段经历让我感到特别骄傲，以后可以跟我儿子说，你爸爸也是上过央视、去过人民大会堂的人。”
偷上领奖台却忘拍照留念
刘磊磊此前唯一一次和他陪练出的冠军们一起公开亮相，就是在北京奥运会结束后，中国代表团几百人在人民大会堂来了张大合影。16年来，除了北京奥运会和广州亚运会，刘磊磊从来没有在现场看过任何一场国际柔道比赛。每次女队员外出参赛，作为陪练的他只能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奥体中心，透过电视屏幕关注着她们在场上的表现。“虽然能够站上赛场是我的梦想，说来也怪，我竟然从来没有梦见过这一幕。我真的很想知道参加比赛，站上领奖台是种什么感受！”刘磊磊说。
在国家队的时候，刘磊磊偶尔会在柔道馆墙上陈列的世界冠军选手照片前驻足，佟文、孙福明、袁华、杨秀丽、李一清、刘霞、刘欢缘、于颂、李亚男……这些都是他曾经陪练过的女运动员，后来在各种世界比赛中摘金夺银。有时候刘磊磊会忍不住用手在照片上的金牌处抠一抠，他说，那是因为他太想摸一摸金牌。2008年北京奥运会柔道比赛结束后，刘磊磊趁大家庆祝的时候跑到领奖台上站了一下。“太兴奋了，忘了拍照留念。当时在现场好像有个摄影记者给我拍了张照片，不过他不认识我，这张照片大概也没有被保存下来吧。”
2016年，刘磊磊的妻子相丽诞下了两人爱的结晶。作为柔道运动员，相丽非常清楚刘磊磊在国家队吃过得苦，并且被他坚韧不拔、甘于奉献的品格所打动。两人结婚后，刘磊磊仍要继续从事国家队陪练工作，相丽就一个人承担起了照顾家庭和两边老人的责任。儿子出生后，曾有人问刘磊磊以后会不会让儿子学柔道。刘磊磊想了想说，他有兴趣就学吧，“但肯定不会让他像我这样，得把很多场外因素考虑在先了。”
坚持诚可贵退役不离柔道
为了自己拿冠军，刘磊磊走进了国家队；为了中国拿冠军，他成为了男陪练。说起当年将他稀里糊涂地“骗”到北京的恩师徐殿平，刘磊磊坦言自己埋怨过他，但现在早已经释怀了。“要说对中国柔道的贡献，他比我付出的更多，他是我的榜样。”对于这条“被篡改的人生跑道”，刘磊磊虽已坦然接受，但如果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他直言不想再走上国家队陪练这条路。“干了这么多年陪练，既没能用自己的努力为家人改善生活条件，也没能陪伴在父母身边，这是我对他们的亏欠。如果人生可以重来一次，我希望可以当一名真正的柔道运动员，靠自己的实力站上领奖台！”
如今，刘磊磊推动的“柔道进校园”项目刚刚启动。“现在我在中日友好柔道馆担任教练，希望能把这个道馆做得更大，让更多人尤其是学校里的孩子认识柔道、关注柔道、参与柔道。其实，柔道并不是简单的两个人摔来摔去。除了竞技这一层面，柔道还能教会我们好多做人的道理。”今年6月，以刘磊磊为人物原型而创作的电影《磊磊是冠军》就将开机。“我刚刚看过了剧本，这是一部融合了温情、励志、动作等元素的电影，相信大家在看过后会对柔道以及陪练这个群体有更多了解。”
在中国体育界，不止有一个刘磊磊。与那些可以站上比赛场的运动员相比，刘磊磊是不幸的；而与那些常年在幕后默默无闻地奉献，却不能被我们叫出名字的陪练来说，刘磊磊又是幸运的。作为一个过来人，刘磊磊希望用自己的故事，激励那些正在为梦想打拼的年轻人，“没有人能告诉你，你所坚持的意义是什么。因为坚持的答案，只有通过你的坚持才能揭晓。当你觉得前面的路一片昏暗时，加倍努力地坚持下去，那束光迟早会照亮你。就算一辈子也走不到想去的地方，至少你不会为坚持的过程感到后悔。”
本版撰稿 青岛晚报/掌上青岛/青网 记者 臧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