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一个多月，吴岚的生活被彻底打乱了。经常找不到东西，做饭没关火就出门，曾经井井有条的家如今一团糟……59岁的吴岚形容自己，“整个人都跟傻了一样。”
2017年～2018年，吴岚和丈夫将两套房产抵押出去，贷出471万元，投进了一个号称以房养老的理财项目，每月能拿2.3万余元的“养老金”。与此同时，理财项目方负责向出资方归还利息，具体数额多少，吴岚并不知情。
2019年2月，吴岚突然收到出资方的电话，说理财方没替她还款，还说还不上钱，房子可能被强制拍卖。吴岚害怕了，自己垫付了5.7万余元的利息，从此惶惶不可终日。
为吴岚理财的，是北京中安民生资产管理有限公司，天眼查显示，公司法定代表人李佳豪。此外，李佳豪还是中安民生养老服务有限公司的法定代表人。这两家公司虽然均为独立法人，但很可能是“一套人马两块牌子”，发表声明时也存在资产管理公司、养老服务公司名称、公章混用的情况（故下文将两公司统称为“中安民生”）。
为老人提供法律咨询的律师赵德芳，有一份3月15日房产客户代表与中安民生高层的谈判录音。李佳豪在录音中称，中安民生共有600余名抵押房产、换贷投资的客户，涉及资金十多亿元。
记者调查发现，上述600多名客户中许多人与吴岚情况相似，在中安民生停止给付出资方利息的情况下，很可能房财两空。中安民生为他们绘制的“以房养老”蓝图，更像一张根本无法兑现的空头支票。
4月9日，北京市公安局海淀分局发布情况通报，称针对中安民生涉嫌非法集资一事，已对涉事公司实际控制人李佳豪等88名犯罪嫌疑人刑事拘留。目前，该案正在调查处理之中。
A催债的来了
“你这钱还用不用，用的话把利息给我。”2018年12月25日，61岁的陈涛正在三亚旅游。和吴岚相似，他抵押了丰台区一套40多平方米的房产，把换来的120万元贷款交给中安民生打理，每季度可以领取1.8万元“养老金”。
电话是陈涛的出资方张帆打来催利息的。陈涛很纳闷，“中安说利息都是他们给，出资方也从没直接联系我，怎么突然找我要钱来了？”
第二天一早，陈涛拨通了李佳豪的电话，李佳豪说马上把钱转过去，还向陈涛道歉。果然，两天后，陈涛再次接到出资方的电话，说利息收到了。
两个月后，相同一幕再次上演。这一次，李佳豪以资金紧张为由要求延期3天支付利息。3天后，又有中安民生业务员通知陈涛，需要等到3月10日，“说到时候公司会有2亿资金到账，就能把事情解决了。”
陈涛不知道的是，中安民生的资金问题早现端倪。
据一名中安民生员工透露，从2019年1月起，参与投资的老人就拿不到“养老金”了。当时，业务员以“银行政策影响，实行每日限额、限笔等管理措施”为由，通知部分老人到公司签订《养老金发放方式补充协议》，将月度发放变更为季度发放，或者每半年、一年发放一次。吴岚也签了补充协议，完全没意识到有问题。
3月10日上午，陈涛在位于国贸万科大都会的中安民生朝阳大厅内见到了李佳豪。当时，李佳豪正向数百名参与“以房养老”项目的老人坦白，称本要到账的2亿元没到，公司金融资产管理的负责人也失联了。
直到此时，老人们才意识到“以房养老”出问题了。随着3月交息日的到来，他们开始收到出资方的追债电话、上门骚扰。独居的82岁老人肖雄便是其中之一。因为害怕追债的找来，他白天躲出家门，晚上才回家睡觉。
他怕自己唯一的房子被人拿走。那是他在1994年花一万多元买下的单位福利房，63平方米，在亚运村附近，是他仅剩的家底。“要是最后真没了，那就真的无家可归了。”
B“免费”养老服务
吴岚与中安民生的相遇，源于免费的声乐课。
2017年4月，同社区的朋友告诉爱唱歌的吴岚，中安民生位于昌平的养老一站式服务大厅（中安民生的营业和活动场所）开办了免费声乐课程，“请的老师据说是中央音乐学院的，教得特好。”
除了声乐，大厅里还有免费的民族舞、茶艺、书法、国画等课程，安排得满满当当。来上课的老人要是登记身份证信息和电话号码，还能免费办理一张号称面值880元的养老健康卡，成为中安民生的会员。
吴岚记得，中安民生业务员渠某磊说，成为会员的老人可以免费体检、理疗，还能免费参加一日游、二日游活动。吴岚办了会员，隔三差五收到渠某磊的信息，通知她参加生日会、周边游。
半年中，吴岚与丈夫跟着中安民生去了北京怀柔、通州以及河北张家口等地旅游，每次都是一两百位老人，坐满四五辆大巴。现在回想起来，吴岚认为养老项目课程才是每次出游的重头戏，观光、游戏只是“诱饵”。而重头戏中的重头戏，是可以“生钱”的“金融养老”业务。
据记者了解，在中安民生内部，与免费课程、出游等相关的业务基本由中安民生养老服务有限公司安排；但涉及金融养老的部分，主要由中安民生资产管理有限公司负责。
办了金融养老，老人就会升级为VIP会员，可以根据不同的投资数额享受不同的养老服务，普通人能想到的候鸟养老、云游养老等基本都有。更重要的是，一旦办理金融养老，老人就能定期拿到中安民生的“养老金”。
“金融养老又分为资金养老和资产养老。”吴岚说，前者是现金投资；后者是让没有存款的老人用房产换钱投资。“当时的讲师说，房本放在家里是死的，交给中安民生盘活了就能产生价值，就可以给您发放养老金。”
多名老人对记者表示，讲师是否在课程中说过抵押房产一事，他们记不清了。但事后证明，所谓的“盘活”，就是抵押贷款。
吴岚夫妇心动了，在一次旅行中签署了资产养老项目的《认购意向书》。和多数老人一样，他们没敢把认购的事告诉孩子，“告诉她（女儿）了肯定不让做。”
2018年4月，郭延东、刘娜夫妇也办理了资产养老，抵押了天通苑附近一套198平方米的房产，换了330万元贷款。
C如何挽回损失
3月10日，李佳豪宣布2亿资金无法到位的一刻，老人们意识到出事儿了。怎么把房子要回来，成了他们生活唯一的重心。
从3月中旬开始，老人们陆续前往公证处说明情况并登记信息，希望公证处不要出具强制执行证明，以防房产被法院拍卖。目前，长安、中信、方圆公证处的工作人员均表示，已暂时冻结针对这部分房产的强制执行。
4月9日，海淀公安分局发布情况通报，称针对群众举报中安民生从事非法集资一事，已对涉事公司实际控制人李佳豪等88名犯罪嫌疑人刑事拘留。目前，公安机关正在对该案开展工作。
另一方面，中安民生试图挽回老人们的损失。
3月25日，中安民生官方微信公号发布了《中安民生发展转型兑付方案》，称公司投资了浙江艾科路铝业发展有限公司（下称“艾科路”）、全商全业创新平台，多伦联邦物流园等6大项目，将通过兑付、盘活这6大项目的资金归还老人们的投资。
但记者调查发现，兑付方案的可操作性、相关项目的兑付能力仍然存疑。
比如兑付方案称，中安民生持有艾科路62%的股权，但天眼查显示，艾科路已于今年1月9日被一名自然人申请诉前财产保全；1月11日，浙江省上虞区人民法院裁定，冻结艾科路1400余万元银行存款，若存款不足，将查封、扣押其相应价值的财产。
天眼查还显示，自2014年起，多伦联邦物流园区有限责任公司因借贷纠纷频繁被诉。记者查询相关法律文书发现，该公司法定代表人刘树东已因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被判处有期徒刑5年。
对此，一名中安民生员工向记者表示，已经不敢再相信公司了。“即使提出的转型方案是真的，也要等一年到三年，出资方可等不起。”上述员工说。
3月18日，中安民生称在海淀总部成立“法务部”，帮忙协调老人与出资方的纠纷。
3月29日，陈涛和出资人张帆过去谈判，中安民生法务部的一名李姓工作人员称，自己属于第三方金融机构，并非中安民生员工，仅提供公益性质的帮助。他看了一眼借款抵押合同后，只提出了一条解决方案：转债。说白了，就是再替陈涛介绍一个利息较低的银行或金融机构重新贷款，用以归还张帆的款项。“这样张帆就能解套，陈涛的利息也能降低，同时可以给中安争取更多时间。”李姓工作人员说。
但律师赵德芳认为，转债更换了债权人，实际上需要老人再次确认对房屋抵押一事是知情、同意的。“现在我们需要考虑的不是利息高低的问题，是事件性质的问题。如果现在转债了，之后想要推翻之前的借款、抵押行为就基本不可能了。”
据记者了解，目前已有出资人向借款合同约定的争议解决机构提起诉讼。等待老人的，很有可能是法院裁判或仲裁机构的仲裁。
吴岚虽然还没收到传票，但整天提心吊胆，害怕下一个被起诉的就是自己。她至今没把事情告诉女儿，“告诉她干什么，也就是多个人干着急。”为了不让女儿察觉出异常，她和丈夫在家时像没事人一样，手机也被设置成了静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