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年五部入围奥斯卡最佳纪录长片奖的影片中,《徒手攀岩》(Free Solo)以其“用生命在拍摄”的精神毫无意外地捧走了这座小金人。纪录片中的主人公亚历克斯已成为创造历史的人物,他的坚韧勇敢和用生命赌博的疯狂既让人钦佩,又让人觉得难以理解,但也正是这种绝壁上的孤身悬命和无所依托,才会更深地刺激到人们的内心,去思索生命更丰富的层次和更多的可能性。
于普通影迷,而非攀岩专业人士或者爱好者来说,人们要感谢《徒手攀岩》的制作团队,如果没有他们的拍摄,我们恐怕无缘得见这个不可思议的冒险行为。
在这个专业的团队中,导演兼摄影金国威和伊丽莎白·柴·瓦沙瑞莉,是一对华裔夫妇,两人之前曾合作拍摄了纪录片《攀登梅鲁峰》,影迷评价说:“世界上最好的两部攀岩电影,都是这对夫妻拍的。”
金国威除了担任导演和摄影师外,还是世界级探险家和美国《国家地理杂志》著名极限摄影师,上天入地是他的日常工作,与《徒手攀岩》的主人公亚历克斯相比,他的传奇故事毫不逊色。
徒手攀岩的镜头
连摄影师都不敢看
Free Solo被视为十大危险运动之首,指的是单人徒手无保护攀登,攀登者不携带任何攀爬工具和绳索,所有装备只有登山鞋和石灰粉,他们没有任何保护措施,只能与岩壁和呼啸而来的山风直接对抗,只能独自面对攀登途中发生的一切,要么成功,要么死亡,死亡率几乎是50%。正如纪录片中的一位人士所形容的那样:“徒手攀岩如同是你去参与一项奥运会的项目,但你只有两个选择——得到金牌,或者死去。”
生于1985年的亚历克斯是徒手攀岩界的大神,也是一位狂人,之前关于他在网上最多的搜索是“亚历克斯死了吗?”受父亲影响,11岁的亚历克斯开始攀岩,18岁被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录取,但他19岁就辍学了,“因为我不喜欢大学,我对我学的东西不是很有激情,我对其他学科也没什么兴趣,我真正觉得有激情的就是攀岩。”
辍学之后,亚历克斯弄了一辆房车,一住就是十几年,开着车跟着天气走,寻找适合攀岩的地方。亚历克斯不抽烟不喝酒,是素食主义者,闲暇时最喜欢读陀思妥耶夫斯基。
在攀岩领域,亚历克斯传奇颇多,其中最为著名的就是纪录片《徒手攀岩》中记录的亚历克斯个人最为野心勃勃的一次挑战——征服“绝对的攀岩圣地”酋长岩。
在亚历克斯之前,从未有人以无保护的方式登顶过酋长岩。位于美国加州优胜美地国家公园的酋长岩,是全球攀登界最有影响力的巨石,这块花岗岩大石,从平地蓦地拔起睥睨群伦,最高的垂直落差超过3000英尺(900余米),被称为“攀岩宇宙中心”,是世界上最难完成的攀岩之一。一般攀岩高手在有保护的情况下会花三到五天的时间才能攀爬上去。但是,在2017年6月3日,亚历克斯在没有绳索、安全带及其他防护设备的情况下,仅凭一小袋石灰粉,凭借着双手双脚,花了3小时56分钟就成功登顶,亚历克斯的这一壮举被称为是“无保护攀登界的成功登月”、“体育界最伟大的成就之一”。
纪录片《徒手攀岩》讲述了亚历克斯攀登酋长岩的过程,前70分钟是亚历克斯的准备过程。他大部分时间都住在房车里,过着几乎苦行僧一样的生活,因为为新书签售,结识了现在的女朋友,在这份感情面前,亚历克斯有了一丝犹豫,因为他怕影响攀岩,朋友们也不看好他谈恋爱,他们认为人恋爱了就会心软和分心,而亚历克斯若因此而受到哪怕极其微小的干扰,都有可能让他丧命。片中还有亚历克斯描述自己与父母家人的关系,以及训练受伤等等,非常丰富生动地描述了亚历克斯的真实一面,片中的亚历克斯绝对不是个一心想冒险头脑发热的狂人,他热爱攀登,但是对自己所做的一切也异常理智和清晰,他的准备过程除了体能上的训练外,简直就是异常繁琐的计算和记忆过程,不得不说,亚历克斯有着学霸般的最强大脑。
而影片的后20分钟则是亚历克斯最为紧张刺激的攀登过程,就连摄影师也多次把视线转移,连声说“不敢看”、“以后再也不干这种活了。”
剧组摄影师都是专业攀岩选手
用了807天制作完成
拍摄这部纪录片显然并非易事,首先,金国威能够导演拍摄这部电影,缘于他和亚历克斯是朋友,作为摄影师,金国威已经拍摄了亚历克斯将近十年,金国威说:“我非常非常了解他,我在现场很紧张,担心有些事情就可能会出错,但是我信任他。”
关于这部电影是否应该拍,一直有伦理问题在讨论,金国威表示,他们决定拍摄的原因主要还是基于对亚历克斯的信任:“我们一直在跟着他拍摄整个准备过程,我清楚他明白自己身处何处, 他为完美而准备,准备之充分,此前我从未见过。”亚历克斯在8年前就计划征服酋长岩,为此他进行了周密的准备工作,对攀登的线路进行精确划分,并且多次试攀登,可以说,最后的Free Solo,亚历克斯已经胸有成竹。
拍摄时保持极度清醒,维持对亚历克斯所做事情的一种中立态度,并让整个团队紧密合作,是金国威拍摄时所把握的原则,在拍摄过程中,金国威与其他剧组人员都远远观察着亚历克斯,不能喊开拍或停止,唯恐给登山者造成压力,金国威说:“就算计划再好,每天都依然还是提心吊胆,不知道会发生什么,这是很特殊的拍摄体验。”
其次,为保证安全,整个剧组都是来自世界各地的专业攀岩选手,金国威本人就是攀登高手,而这个团队显然在拍摄体育题材方面,都经验丰富。金国威说所有工作人员在拍摄过程中都要冒着生命危险:“我们为此准备了数个月,虽然尽力在保证大家安全,但如果有一点差错,就可能有人丧命。”
在拍摄过程中,摄制组除了动用无人机和直升机之外,还有8名早早在岩壁各处等候拍摄亚历克斯攀爬画面的摄影师,在拍摄时,摄影师背负几十斤重的摄影器材和攀登装备挂在绳索上,随着拍摄需要快速上下绳索,需具备优秀体能和熟练的绳索操作能力。更重要的是,他们不能打扰影响亚历克斯。高空中的摄影师随着亚历克斯一起上升,有几百米的绳索需要打理,摄影师必须让绳索整洁地盘在身侧,任何失误都可能造成致命的后果,包括不小心掉落的镜头盖、不小心踢下的石头。
最终,《徒手攀岩》用了807天制作完成,拍摄和剪辑并行。这部纪录片由内行人拍摄的好处在于,他们知道怎么拍才能展现出亚历克斯技术的高超。酋长岩因为是整块花岗岩,所以岩壁光滑,大多数凹凸处的深度和高度不足1厘米,有些甚至只有几毫米,在《徒手攀岩》中,大多数镜头特意捕捉了亚历克斯用手指扣住各个凹凸处的画面,沾满石灰粉的手指多次出镜,这些镜头让内行人看了啧啧称奇,外行人看到也会感觉惊心动魄。
母亲对金国威说
“不要死在我前面”
能够和亚历克斯成为好友,是因为金国威与他惺惺相惜,两人都是不走寻常路的冒险者。
曾经有记者问金国威,你认为你人生最大的成就是什么?金国威的回答是:“能活着就是最大的成就。”
金国威的父母上世纪60年代去了美国,在当地大学担任图书管理员,金国威1974年出生于美国明尼苏达州,和其他ABC一样,父母对孩子寄予厚望,把钱都花在金国威和姐姐的教育上,希望金国威长大后成为一名律师或者医生。金国威从小弹钢琴拉小提琴,学游泳、练武术、爱阅读,以全A的成绩高中毕业后就读于明尼苏达州顶尖私立文理学院卡尔顿学院,主修亚洲研究。他一向是父母心中的骄傲,但因为大学期间爱上了攀岩运动,而成为家中的“逆子”。
为何会喜欢攀岩、登山这些户外运动,金国威追忆起来,说可能是天性,小时候自己就总是渴望探索外面的世界:“我们家房子的后面有一个很大的森林,我总是在里面追逐玩耍。我第一次和家人去美国西部旅行看到洛基山脉,我就知道我未来注定要与山群野外打交道。”
大学毕业后的金国威显然无法适应钢筋水泥的城市,一番挣扎之后,他决定过自己喜欢的生活,开着一辆二手车开始了他浪迹天涯的生活。传统的父母难以理解孩子为何会放弃舒适的日子,而选择这种艰苦又貌似没有什么前景的生活,所以,有两年的时间,金国威几乎没怎么和父母联系。而越投入到极限运动中,金国威也愈发清楚,自己的离家并非是一场短暂的青春期叛逆,而是他要全力以赴一生追求的事业。
金国威18岁才接触攀岩,之前并没有上过正规的培训课程,大学毕业后,他和朋友们在世界各地旅行、攀岩、滑雪……金国威曾跟登山家瑞克·瑞基威、康纳德·安柯以及另外一名登山摄影家盖仑·洛威尔四人一起从拉萨出发,来到羌塘保护区,无补给徒步穿越30天;也曾跟随拍摄极限滑雪板运动爱好者斯蒂芬·科赫从珠穆朗玛峰正北面滑雪下山;他还和朋友去攀登世界上最难登顶的山峰之一梅鲁峰。
眼见儿子不会回心转意,母亲对金国威最大的要求就是:“别死在我前面。”答应了母亲的金国威也牢记这句诺言,他说自己每次在户外探险的关键时刻真的会问自己:“我能信守诺言吗?”
多年来,金国威在生死边缘走过多次,仅遇到的雪崩就有好几回,其中2011年冬天,在怀俄明州的杰克森,他曾被困在200英尺的雪崩中。“我真的非常幸运能够存活。实际上,我当时根本没可能生还的。也不知怎么就逃出来了。”金国威坦承当自己在与死神打了照面之后,曾经消沉了一段时间,考虑自己所做的一切值不值得,而考虑的结果是,如果他没有做这些想做的事,那么他会认为自己是一具行尸走肉,活着没有意义,“难以征服的山峰让我能不断挑战自己的极限,这样,我可以感受到拥有生命的全部意义。”
拍摄《攀登梅鲁峰》时
结下情缘
梅鲁峰在印度佛经里也被译作须弥山,海拔21850英尺,顶端1500英尺几乎完全是花岗岩的垂直悬崖峭壁,自1980年代以来,众多登山者都试图爬上这座山峰,但都以失败告终。这座山峰的中间一座山头因形状像是直立的鲨鱼鳍,多年来被国际登山者们视为终极挑战。纪录片《攀登梅鲁峰》由伊丽莎白·柴·瓦沙瑞莉和金国威联合执导,记录了金国威、雷纳·奥斯托克和康拉德·安克攀登梅鲁峰的故事。
一直牢记母亲那句话的金国威,在母亲去世后才开始攀登梅鲁峰。2008年,金国威和多年的登山搭档雷纳·奥斯托克和康拉德·安克第一次挑战梅鲁峰。他们每人身背200多磅的行李,在近乎弹尽粮绝的情况下,到达了离顶峰仅有100米的距离。但他们在最后一刻理智地选择撤退,金国威说当时他们的攀登已经进行到第17天,但是身上只带了7天的干粮,所以大家身体十分虚弱,燃料也没了,“要下山至少也得整整两天时间,很多人是在下降过程中丧命的,因为下降十分危险。而且当时天气很冷,在没有食物的情况下,身体就没法产生热量,如果没法把热量输送到四肢,手指或脚趾就会冻掉。现在想一想,当时的决定是对的,理性撤退战胜了感性攀登。”下山后,由于身体虚弱,金国威坐了两周的轮椅。
雷纳·奥斯托克后来在一次事故中颅骨破裂,脊椎断裂,几乎成为植物人。但他靠着顽强的意志,奇迹般地康复。原本这辈子都不想再踏足梅鲁峰的三人却始终对此事念念不忘,终于在2011年9月,三个人第二次攀登梅鲁峰,经过十多天的攀登,终于成为世界首次成功登顶梅鲁峰的登山者。三个人在山巅上喜极而泣。这一过程被制作成90分钟的纪录片《攀登梅鲁峰》。影片于2015年初上映,获得了第31届圣丹斯电影节观众选择奖。
《攀登梅鲁峰》让金国威的多个职业后又增加了电影人一项,而更重要的是,他以此片为缘还收获了爱情,娶了伊丽莎白·柴·瓦沙瑞莉为妻。
伊丽莎白·柴·瓦沙瑞莉的父亲是匈牙利移民,母亲是中国香港移民。两人夫唱妇随,伉俪情深,金国威说妻子深深地了解,对他而言“工作就是生命,生命就是工作”。妻子尊重并喜欢他的工作,借助影像,金国威让自己的爱好得以更广泛延伸:“电影可以代替一切语言,我不用再去成百上千次地回答:‘为什么登山’这个古老的问题,况且它根本回答不了,去看电影,你会得到答案,即使理智可能告诉你,登山本没有意义。”
恐惧是个好东西
金国威喜欢电影、音乐、艺术,对于自己的人生本来并无规划,只因喜爱攀登,成为了攀岩者、登山者和滑雪者。他成为著名极限摄影师,也是一次巧合。
1998年,金国威借摄影师朋友的相机,在攀登时拍了一张照片,他拍摄的照片竟然被对方选中,并出了500美元买走,这对那时的金国威来说是笔巨款,他想:“一张照片500美元?那我以后一个月只要拍一张照片就可以养活自己了”。他用这笔钱买了第一台属于自己的相机,此后他便开始了极限户外摄影师的职业生涯,最终成为《国家地理杂志》签约摄影师,《徒手攀岩》就是由《国家地理杂志》资助拍摄的电影。
在奥斯卡颁奖典礼上,伊丽莎白·柴·瓦沙瑞莉在代表整个团队发表获奖感言时说:“谢谢你,亚历克斯!是你给了我们勇气,教会我们如何相信那些不可能完成的事情,并激励着我们!这部影片献给那些相信不可能的人!”
人们喜欢赞扬勇气 ,但在金国威看来,恐惧同样可贵 ,因为它是一种能够激发人的自我防卫意识的重要机制,“恐惧实际上是个好东西,除非是不理智的恐惧,或是对行动造成障碍的恐惧。”他平日也鼓励女儿去探险,“我希望她有机会探索这个世界,找到他们热爱的东西。当然,要做到这一点需要承担风险,当然我肯定会教孩子们要更聪明和谨慎地探险。”
金国威说人生是在做减法的过程,人的一生时间有限,对于他来说,充满热情地、有目的性地度过此生,去做一些让他觉得自己没白活的事情,并把这些感受与别人分享,是十分重要的。“我热爱我的工作,所以我希望永远做下去,我希望总是能够具有创造力和活力。”
另一方面,正如同亚历克斯曾经是个学霸一样,金国威认为自己的成功与受过良好的教育有关,学识和哲学思索让他能保持一个正确的观念,不会沦为一名“莽夫”:“正是因为受过良好的教育我才知道如何写作,如何思考,如何研究所有的这些才能,让我成为一名合格的探险家和摄影师。”
文/德善 供图/Jimmy Ch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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