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令枪响,阿莫尼的征程开始了。
他是一名马拉松运动员,穿着一双浅蓝色泡沫凉鞋,从非洲来中国跑马拉松,一个月之内拿了3个冠军、一个季军以及一个第五名。
这双凉鞋是在家门口花了16埃塞俄比亚比尔(约人民币4元)买的,劣质的金属搭扣已经生锈,完全没法固定鞋带,穿这双鞋跑步,和穿拖鞋没太大区别。
过去的22年里,阿莫尼在埃塞俄比亚长大,这个国家被人称作“世界最不发达国家之一”,全国唯一的铁路,2014年已经停运。
吸引他来中国的,是这里数量繁多的马拉松赛事,以及颇具诱惑力的奖金。去年,中国田协备案的马拉松及相关运动赛事已超过328场,冠军奖金动辄万元人民币。
近些年,成千上万的“阿莫尼”带着憧憬远赴中国,他们奋力奔跑,试图通过一场场马拉松改变贫瘠的命运。由于语言不通,帮助非洲运动员们来中国跑马成了一门生意,马拉松经纪人通常在国内和非洲的教练交流,选取好的苗子,帮他们垫付所有的开支,让他们来中国比赛,等运动员获奖后,拿回所有花费,并抽取奖金的15%作为酬劳。
在中国马拉松赛道上,黑人选手总是遥遥领先,他们咬牙、冲刺、拿奖,却鲜少有人能够记得他们的名字。大多数人提起他们,觉得面目模糊,“长得都差不多,像个跑步机器”。
是机器吗?阿莫尼不认同,“机器靠电,而我用的是血”。
阿莫尼(右)在中国跑马拉松。受访者供图
幸运儿
11月19日,清晨6点,江西瑞金天蒙蒙亮,雨水落下来,阿莫尼和他的同伴开始照常训练。
中国南方冬季湿冷,尽管很不适应,这些非洲运动员仍然需要冒雨热身,两个小时后,他们将在这个城市,跑一场半程马拉松比赛。
阿莫尼戴起运动卫衣上的帽子,哈一口气,紧握拳头,脚尖着地,沿着公路按照自己的节奏慢跑。这是瑞金第一次举办马拉松比赛,获得冠军的男、女选手分别能获得奖金15000元人民币。奖金诱人,主办方也没有想到,“一下子来了70多个外籍选手,有37个都是非洲人,他们被经纪人从南京、鄂尔多斯、广州、上海等不同的地方带来”。
比赛头天晚上,选手们陆续到达,坐在酒店大堂吃饭,乌泱泱的非洲选手坐了4桌,有些运动员一进门,入座的运动员便起身握手、撞肩,他们很多都是朋友,有些在非洲就认识,有些是来中国比赛遇见的。
能来到中国比赛,他们是心怀感激的。
东非选手有长跑天赋,他们身材比例好,上半身短,手脚颀长,四肢展开像一只黑色的大鸟。活跃在中国马拉松赛道上的黑色面孔,大多来自肯尼亚、埃塞俄比亚、乌干达、坦桑尼亚等东非国家。
阿莫尼就出生在地广人稀的东非,在那里,跑步是一项全民运动,“就像乒乓球在中国一样普遍”。他从小喝牛奶,主食是玉米、小麦、土豆,学校离家十多公里,每天傍晚,都要穿越绿色丛林,光脚踩在泥地里跑回家,第二天清晨,再跑去上学,循环往复。
在那里,并不是每一个孩子都有机会成为专业运动员。一位专业的长跑教练一次只带30个学生,年满12岁周岁的孩子,将迎来人生的第一次筛选,只有最优秀的苗子,才能被教练选中,进行系统的长跑训练。
选进了队伍并不意味着绝对安全,为了不掉队,还在青春期的孩子们每天训练两次,每次一到两小时,每周的训练量在100公里左右。
教练不同,训练方法不尽相同,唯一相同的事情,是常人难以忍受的训练强度。阿莫尼每周有近三分之一的训练量在最大摄氧量的80%以上,也就是说,每周有近30公里,他都在以接近短跑的速度在训练长跑。
他的教练曾经告诉他,“对于专业马拉松运动员,成绩每提高一秒,背后都需要付出血和泪”。
从训练到参赛又要经历一个漫长的过程,阿莫尼今年22岁了,练习长跑整整十年,今年才刚开始参加全程马拉松比赛,他有很多朋友,近30岁才开始跑全马比赛。
在这个盛产长跑名将的国度,脱颖而出实在是太不容易了,这里有上万人以跑步为生,每年十几场马拉松比赛,场场都有上千名专业运动员参赛,最终只有8名选手可以拿到奖金。
大量过剩的运动员们,开始想着出国参赛谋出路。
一场全程42.195公里的马拉松比赛,一般人大约需要走上4万至6万步,中国经纪人挑选黑人男子运动员的标准在2小时17分左右,也就是说,要来中国跑马拉松的运动员,每分钟要跑300多米,整整跑两个多小时。
目之所及,能站上中国赛道的,都是被命运垂青的幸运儿。
冒险者
从上海到瑞金,阿莫尼坐了10个小时的动车。
为了节约成本,运动员一般不搭飞机。阿莫尼去瑞金比赛的车票头天晚上才定,已经没有票了,经纪人带着他和两名女运动员在餐车上挤了十个小时,“能坐上餐车已经很好了,遇到暑假和假期,都是站票”。
阿莫尼在动车上,吃中国乘客给他的苹果。
非洲运动员愿意吃这些苦,他们喜欢来中国跑马——相较于欧洲国家,这里赛事繁多,气候温暖,10月28、29日那个周末,全国同时举办了22场马拉松比赛,十一月份,每个周末全国都有十几场比赛开跑。这样一来,这些非洲运动员,在一个月签证有效期内将跑4-5场比赛,前八名都能拿到奖金,跑一次冠军相当于他们在国内工作好几年的收入。
在埃塞俄比亚市区,如果想拥有一座自己的小房子,大约需要12万人民币,如果做一名普通工人,一年的收入约为2000人民币。
阿莫尼一直盼着来中国。
八月的一天,阿莫尼的教练接到马拉松经纪人欧辰的电话,邀请阿莫尼来中国比赛。不出意外,十月份他将以上海为大本营,前往兰州、河南、陕西、浙江、江西、江苏参加6场马拉松比赛。
一场属于阿莫尼的“冒险”就这么开始了。
10月19日夜里11点40分,这个黑人小伙子在埃塞俄比亚首都登机,他只带了两套换洗衣服,背一个破旧的帆布背包,身上穿着一件浅灰色运动卫衣,掉了一只扣子。
由于浦东机场路途遥远,机场内转机难度不高,按照经纪人欧辰的计划,阿莫尼将自行在上海浦东机场直接转机,飞往兰州参加后天早晨的比赛。
16个小时的漫长飞行后,10月20日下午3点40分,他乘坐的航班ET684降落在上海浦东机场,阿莫尼第一次踏上了中国土地。
经纪人欧辰打来电话,用英语告诉他,“你的机票已经买好了,五点五十出发去兰州,九点十五到达,在机场里转机就可以”。
他完全没有听懂,从小到大,这个非洲男孩只会说阿姆哈拉语,英语只听得懂一句“hello”,机场人来人往,他只会眨巴着眼睛,羞涩地露出一口白牙。
他误以为欧辰会来机场接他,一直站着,仰着脖子傻等,欧辰却以为他已经搭飞机走了。
夜里九点多,工作人员在兰州机场没有接到阿莫尼,欧辰才知道,这家伙出事儿了。
他一边打车赶往机场,一边打阿莫尼电话,只听到来回重复的一句,“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落地六个小时后,阿莫尼手机早已没有电,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不敢走动,干脆在附近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他太累了,睡着了。
夜里十二点,欧辰赶到机场,从国际到达区域开始找,指着阿莫尼的照片问了很多人,他们都摆摆手说没看见。
正准备报警时,欧辰发现机场长椅上,一个瘦小的黑人双手抱着自己的腿,蜷成一个逗号,人流熙攘,唯独他安静得像一只毛茸动物,那是阿莫尼。
没买到坐票,两名女性非洲运动员太累了,在走道上睡觉。受访者供图
掘金者
支撑阿莫尼跑向终点的,是对奖金的强烈渴望。
为了准备比赛,这些黑人运动员们提前两三天便注意饮食,吃土豆、胡萝卜、鱼,只吃6至8分饱,不轻易吃肉,拒绝油腻。每天清晨六点,他们会自由训练一个半小时,下午四点,再训练一小时,风雨无阻。
10月22日,兰州靖远半程马拉松赛,这是阿莫尼中国首赛。
他没有想到,自己在中国跑的第一场比赛就能拿冠军。冲向终点线时,风从耳边呼啸而过,漂亮的树影,欢呼的人群,红色半圆形气球拱门掠过头顶,裁判按下计时器,“很累,却很享受”,那是胜利的滋味。
一切都很顺利。
一周后的嵩山少林寺男子全程马拉松,他以2小时28分02秒的成绩再次夺冠。那是一个大晴天,北方的天空高远辽阔,少有云彩,太热了,他跑得比平常慢了将近十分钟。
在这里,人们注意到了这个男孩不寻常的跑鞋。
阿莫尼的跑鞋,金属搭扣已经生锈。
“快看,他赢了全马,穿着凉鞋跑赢了全马”,许多跑友拿起相机,对着他的“战靴”拍照。
套在阿莫尼脚上的是一双浅蓝色泡沫凉鞋,劣质的金属搭扣已经生锈,很扎眼,记者们围了上来,迫切地想知道凉鞋背后的故事,但阿莫尼一句话都听不懂。
后来,通过翻译,我们得知,阿莫尼的马拉松装备只有两件:一双价值16埃塞俄比亚比尔(约人民币4元)的泡沫凉鞋,以及一只价值15埃塞俄比亚比尔的塑料手表。
靠着这两样装备,他一个月之内在中国拿了3个马拉松冠军、一个季军以及一个第五名,获得奖金共计48000元。
这48000元,20%用来缴纳个人所得税,15%需要支付给经纪人作为酬劳,遵循自愿原则,阿莫尼会将2%给在埃塞俄比亚的教练,他只能拿到奖金的63%,也就是30240元,扣除往返机票和在中国的花费,只剩下2万元不到。
这是一个黑人运动员每场比赛都获奖才能拿到的钱,阿莫尼很知足,他说,“不管奖金多少,能赚钱我就很开心”。
如果运动员发挥不好,经纪人也不会让运动员空手而归。阿莫尼的经纪人欧辰解释,做经纪人最重要的,是要有人情味,本质上,这是一门互相信任的生意。非洲运动员来中国参赛充满不确定性,签证过不了,机票误了,无法适应中国的环境,没跑出好成绩,这些都会导致经纪人亏本,最好的情况是,运动员顺利拿了奖金,改变命运,经纪人也赚了一些钱,皆大欢喜。
“运动员和我的关系,更像是朋友,如果阿莫尼出了意外没发挥好,我也会给他一些钱让他回家,我亏一些钱,不能让运动员空手回非洲,他觉得我人好,以后也会介绍他的朋友来我这里”。
并不是所有来参赛的黑人朋友们都是全职运动员,在肯尼亚,国家鼓励长跑运动,国家公务人员去国外参加马拉松比赛,可以带薪休假,和阿莫尼一起参加瑞金马拉松的运动员珊迪,就是一名女警察,她张开双手比划,说自己在肯尼亚的家里,挂着一杆一米长的枪。
相对于全职运动员而言,她的参赛压力并没有更小,“发令枪响了,我就要尽力往前冲,这是我的第二职业,我想让家人过上更好的生活,如果没有拿到奖金,我会很不开心”。
江西瑞金,阿莫尼结束了一场半程马拉松比赛。受访者供图
异乡人
江西瑞金,是阿莫尼的第五站。
在中国生活近一个月,这些异乡人有太多要适应。
许多食物他们不认识,也不敢吃,最喜欢的,是中国的黄焖鸡米饭,那是接近家乡的味道,有鸡块,切成厚丁的土豆,取一些汤汁放在米饭上,一口接一口,美味极了,几乎每一个来中国的非洲运动员,都对黄焖鸡米饭竖起大拇指。
因为怕吓到别人,他们不敢用手抓饭吃,看见别人用筷子,自己也努力学,实在学不会,就右手拿勺子喂饭,左手拿着筷子试图夹起配菜,一块鸡肉夹起,掉下,再夹起,吃得艰难。
除了紧张的比赛,一个好的运动员还需要学会休息和放松。
曾经有一位运动员,因为精神太紧张了,在上海前往长春的火车上精神失常,上厕所不关门,焦躁地在车厢里跑来跑去,以为火车上的人都要拿枪打他,到了济南,经纪人一不留神,他便跳下火车在铁轨上奔跑,用跑马拉松的速度,从济南站跑到了济南南站。
他赤着脚,谁也不管,只顾昂头跑步,一边跑一边把护照扔了,被警察拦下来时,脚底板血红血红,全是绽开的皮肉。
事后,经纪人才知道,“这位运动员全家人都靠他一个人跑马拉松养活,压力太大了,崩溃了”。
家人,是黑人运动员内心最柔软的地方。点亮他们的手机屏幕,你会发现,大部分人都把家人设为了手机屏保,有人长时间在外参加比赛,每年只在祖国呆2-3个月。比赛头天晚上,免不了和家里人通话,电话那头咿咿呀呀的孩童声,总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给我带了什么礼物”。
没有比赛时,来自各个国家的黑人运动员开始学会凑在一起休息,拿出非洲带来的小吃,一块儿看电视、听音乐、互相按摩肌肉。胆子大的人会结伴去附近超市买东西,男生最爱买的是充电宝,女生喜欢花花绿绿的老北京布鞋。
这群异乡人中,埃塞俄比亚人是一个比较孤独的群体,他们不会说英语,如果同胞都回国了,他们有时一整天都不说话。
阿莫尼就面临着这样的情况,同胞回国后,整个队伍里没人能听懂他说话,他总是一个人呆着,大家在房间里用英语聊天,大笑,啥也没听懂,他也跟着笑。累了,就打开手机里存的那325首家乡音乐,戴上耳机,把声音开到最大,一听就是一下午。
最近,他学会了几个新单词,good,fast,fighting,运动员教他的,都是些让人雀跃的词。
志愿者在为阿莫尼打伞。受访者供图
奔跑者
11月19日,早上8点,瑞金的雨越下越大,发令枪响,阿莫尼的右脚跨了出去。
他什么都没有吃,支撑他的,是头天晚上喝的一罐运动饮料,这个穿着荧光色背心、蓝色短裤的黑人选手逆风跑着,不一会儿,脸上都是水珠。
开跑前十分钟,近20名非洲男子运动员稳在第一集团,他们用力摆动双臂,脚尖着地,前脚弯成“弓”字形,后脚绷直,远远看去,眼前是一片流线型肌肉写成的“久”字。
阿莫尼个子很小,他不做领跑的那一个,但从不掉出第一集团,天太冷了,他的手冻僵了,有鼻涕掉出来,只能挥起手臂擦去。
最后,阿莫尼获得了第五名,前面四个,都是非洲人。
到终点后,所有人都冻得发抖,有记者脱下自己的毛衣给选手穿上,问他们“为什么明知道拿不到奖还不停下来”。对方的回答是,“马拉松是一种信念,这种信念就是告诉自己不要停下来,要一直往前跑”。
在中国马拉松赛道上,黑人夺冠似乎成了一件稀疏平常的事情,他们面目模糊,很少有人能够记得他们的名字,大多数人提起他们,代号“老黑”。
人们对“老黑”似乎存在一些误解——“黑人跑步是为了赚钱,其他人才是纯粹的自我挑战”,甚至有人把他们比作“跑步机器”。
“机器靠电,而我用的是血”,阿莫尼深爱马拉松运动本身,“每一次跑完马拉松,我非常累,但每一次,我都享受其中”。
对于许多黑人选手而言,支撑他们跑到今天的,除了奖金,还有对马拉松的热爱。那天在坐的黑人运动员,年龄最大的已经38岁了,还在跑比赛。
他很耐心地解释马拉松的魅力,“跑步很简单,一只脚放在另一只脚前面,就可以跑起来,马拉松就是一步一步的集合,如果你每天都做准备,会发现它根本就不难”。
他也鼓励每一个人加入跑步的行列中,“你可以先试着每天跑一点,一个月之后会发现,精神状态和之前不一样了,你能看到自己一点一点的变化,变得越来越好,越来越自信”。
比赛结束那天晚上,珊迪和经纪人聊天,才知道阿莫尼穿的鞋子只值人民币4元钱。她很吃惊,让阿莫尼回国后把这双鞋和五块奖牌一起挂在墙上,阿莫尼听不懂英语,珊迪一手拿起凉鞋,一手拿起奖牌,拍在墙上,指着比划,“这个,和这个一起,挂在墙上,一双凉鞋五个奖牌”。
放下凉鞋后,珊迪竖起大拇指笑了,阿莫尼也笑了。
11月27日,这个只有22岁的男孩将登上返回埃塞俄比亚的飞机,此前一天,他会参加镇江半程马拉松比赛,这是他此次中国马拉松征途的最后一站。
不出意外的话,人们将会看到一个瘦小的黑人运动员,从人民公园出发,沿着这座江南小城最美的风景线奔跑,他穿着蓝色泡沫凉鞋,鞋带一甩一甩的,跑一段路会低头看左手手腕上的塑料手表。
他的名字叫做Amogne Sendeku Alelgn。
作者:罗芊 苏晓明